下午两点半的飞机,从曼德勒飞昆明。我已经提前衔接了当晚从昆明回北京的晚班飞机。
似乎还有几个小时。那种即将离别的情绪让我觉得,哪怕几个小时也弥足珍贵。于是吩咐酒店前台安排中午出发去机场的出租车,然后走出酒店门口,寻找交通工具,想最后一次前往曼德勒山脚下,去看看那几个想看而仍未看的寺庙。
看曼德勒的地图,整个城市都被各种寺庙点缀,而在曼德勒山附近尤密。而我,内心最为牵挂的,是山达穆尼佛塔(Sandamani Paya)。我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凭借一段不足二百字的文字,就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留恋感,觉得,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要去那里坐坐。
酒店外的路口,那位早已经熟悉的摩的司机,显然在等待我的出现。他已经陪伴我两天了,从实皆、英瓦、乌本到曼德勒山。我已经把飞身而上那辆旧摩托后座的动作,练得相当的纯熟。其实我知道,他们并不能保证每天都有活儿可拉的,而我,似乎还算一个不算苛刻的乘客。
沿着皇城护城河,再次向曼德勒山脚下驶去。皇城依然安静地对着曼德勒山。这缅甸王朝最后的皇宫,本如同北京的故宫一样,埋藏着一个高度发达农业国家、被地理大发现后的西方工业文明碾碎的沧桑故事。只是,包含得太多了,沉默其实是最饱满的态度。
我告诉了师傅中午我就要离开曼德勒,离开缅甸,他有些惊讶,似乎又有些不舍。我让他随便带我去几个寺庙,只是其中一定要有山达穆尼佛塔寺院。他沉吟半刻,首先将我带到了金色宫殿柚木寺庙(Shwenandaw Kyaung)。
柚木寺庙很是漂亮,远望幽幽然,莫相知。建筑为方顶重檐结构。只是此建筑似乎又比一般的重檐建筑更繁复一些,内外门窗和墙壁上有很多精细木雕,整个庙宇全都坐落在数百个粗大的柚木支柱上,外围也有柚木支柱卫护。
稍微深究,才知道最初这座建筑本位于皇宫之中,是敏东王的寝宫,也是敏东王驾崩之地。他的继任者锡袍王(Thibaw)为避讳,将整座建筑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将其变成一座僧院。我于是陡然明白,为什么这座柚木建筑明显繁复于普通重檐寺庙。
正要往里闯,却被拦住,工作人员要我买通票。而我时间非常有限,希望能单独买这一个地方的票,却被告知只有通票。小小懊恼下,放弃了进入内部仔细观看的想法。
往前走了大概二百米,就是独特僧院(Atumashi Kyaung)。看资料上说,这个寺庙本来也是敏东王在1857年修建,一度被认为曼德勒最美丽的建筑,但在1890年被烧毁,之后在1995年用水泥重建。
自从读过汉宝德讲述的中国建筑形式背后的生命哲学以后,我对木质材料所代表的生命萌芽、成长、衰落、湮灭之过程的从容达观,有了更多的理解。而对于用水泥取代木材所重建的建筑,自然也就丧失了进去细观的冲动。
游人很少,四周非常安静。独特僧院的门,需要登上高高的台阶才能觅得。有孩子进出、奔跑,觉得她们的童音似乎穿越而来。我享受着这种声音,以之为歌。
摩的师傅显然要在我离开之前,尽最大可能在我脑子里塞下更多的缅甸印象。他一溜烟把我带到固都陶佛塔( Kuthodaw Paya ),先让我等着,然后进门去和把门的工作人员通融了一会,回来后告诉我,只付2000介,不用买通票了。
固都陶的门不大,但很鲜艳。进门之后就是长长的走廊,需要在长廊的一端脱鞋。我迅速注意到,这个寺庙的门前门后,以大红大黄为基调色,这种鲜艳,似乎在缅甸的寺庙中并不多见。
而在走廊的另一头,有佛像龛,也有人在前祷告。但,居然出现了一群沙弥尼,唧唧喳喳的,似乎还没有脱了孩子性情。也许,那是天性的表达吧。
固都陶佛塔的名气,是因为被缅甸人骄傲地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功德佛塔”,而所谓功德,则是敏东王在1857年召集了中南半岛各地高僧2400人,在这里召开了第五次修订佛经的结集大会,最后将结集修订的经文刻在了729方云石碑上。
今天,在每一块石碑外边,都修建了一座白色佛塔,因此整个寺庙都是连绵不断的白色佛塔。据说,如果一个人每天阅读8小时,要全部读完这些白塔下的石碑,一共至少需要450天。所以,这些石碑也就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书”。
我大致非常零碎且外行地读过一些譬如季先生的佛教史研究文章,一个粗陋的感觉就是,能修经译经释经的人,那都是了不得的高僧;能集结经书而修订,那绝对是佛学界的大事,我想这种感觉上的分量应该相当于《四库全书》修订对于中国儒生的重要性。
于是钻进白塔,试图去看这些书,感受一下文明最为隆重的传承方式,却发觉是由巴利文书写刻成,完全看不懂。
固都陶佛塔寺其实很大,但人很少,除了零星本地人,而老外好象就我一个。闲逛着,感觉似乎有躺在书上的悠然,好像觉得自己躺着的这本书有可能被风轻松地翻页,又怕心神被随意翻过的一页盖住了。觉得很舒服,觉得被一种叫做信仰的东西轻轻包围着。
从固都陶佛塔寺出来,很快就到了山达穆尼门口。是的,就是我内心念念似乎落不下的山达穆尼,这洁白如雪的方阵塔林。
怀着特别的虔诚,穿过接引长廊,走过香火神龛,走到整个寺院的中心金塔。
山达穆尼的中央是一座很大的金塔,对应的,旁边还有一座小的金塔。而周围四个方向,满目而去,都是洁白如雪的白塔。整个布局,四个方向基本对称,如同一个延绵的白色方阵。
这个寺庙是1866年,敏东王为了纪念被谋杀的弟弟修建了这座佛塔,以寄托自己的哀思。而所有的资料游记攻略,似乎对此也就只点到这点为止。
为了弄明白1866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为了弄明白这座寺庙所蕴含的情感特征,我花了一些时间去追根朔源。结果才发觉,敏东王登位的背景是西方势力对缅甸传统社会政治的强力挤压。1852发生的第二次英缅战争,使得下缅甸沦丧,缅甸半壁江山丢失,如何面对危局的不同主张导致了缅甸国内政治力量的分裂,而敏东王与弟弟加囊亲王(Kanaung Mintha)于1853年发动政变取代了原国王,登王位以后,二人协力改革,励精图治,欲图救亡图存。但,其变革思路却威胁到贵族势力的利益从而遭到了激烈反对。于是1866年发生了未遂宫廷政变,而血亲加战友的加囊亲王弟弟,在这场政变中被刺身亡。
而我在同时代的缅甸著名诗人吴邦雅的资料中,看到政变的领头者,居然是敏贡、敏空岱王子。我没有时间再继续查贡榜王朝皇族的谱系了,也无法确认这两位王子和敏东王之间的血缘关系,但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皇室的骨肉相残,背后是不同政治势力利益和国家前途主张的残酷角力。
明白了敏东王与加囊亲王的共同历程,我似乎也明白了百年前敏东王无数次坐在这里的那种情感,那种无泪有伤、有心无力的苍茫。
其实人在尘世中,内心所面对的困境很多时候都是无解的,无论小到子民,大到帝王。作为帝王的敏东,无法割舍挚爱生命的离去,无法摆脱工业文明车轮碾过的尘土,那种苦痛的背后,其实是面对世界到达极限的渺小与无力。而我们这些小小子民,我们的情感,我们内心的困境,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面对的问题不一定一样罢了。
坐在这寺庙中央,看这满目的白色佛塔,感觉那满目白色纯洁,是归于虚空归于淡泊的愿望,掩饰不住的却是无法忘却无力抵达的感伤。那,是一种脆弱,也是一种柔软;是一种自我的放逐,也是真实的感染心灵的力量。
诺大的山达穆尼,居然几乎没有人。我静静地坐在金塔下,望着满目的数百座白塔,感受着生命里的困顿,一动不动。也许,就是坐坐,什么也不想。
大象无形,大爱无欲,大德无言,大善无痕。而一种情感饱满到了极致而无以表达的时候,必是也只能是无欲无形无言无痕。这个时候,空,似乎成为包容一切具有生命终极意义的东西。
寺院很大,寂静安坐,心绪随风飘散。
山达穆尼漫目白塔,而每个白塔上,都有铃铛。铃铛随着缓缓的风,随意地响起,忽远忽近,或紧或慢。那铃声在寂寥的寺院似乎越发清晰,如此柔软动人,轻轻地打动心神,让人顿生心伤。
我,在这里坐着,想起很多,想着那些必然想起的人和事。在这样淡淡的铃声中,那些人和事,似乎在走近。而那些人和事所承载的感情力量,又如同这风,涤清我的内心。
很喜欢这个寺庙。喜欢那随风响起的铃声,悠悠的,不紧不慢,似远又近。喜欢在这样梦境一般的景象里,想起了什么,怀念着什么,感伤着什么,感动着什么。
它,让我感受到,自己如同一棵树一样默默生长的生命。它唤醒我生命里,本,那么在意、却试图归空的东西。
从山达穆尼出来,直接奔回酒店,拿上行李,然后恋恋不舍地与前台美丽且善良的姑娘告别,转而直奔机场。
约一个小时,到达机场。机场不大,很冷清,但门口却排队站着一堆的工作人员。我一下车,众人拥上不由分说,抓上我的行李,就往里走。
经过排队的护照检查,很快就到了办理check in的地方,东航云南公司的航班,值机领班是一位漂亮的中国空姐,估计是航空公司派驻曼德勒机场的地面负责人。她先叫我去拿一张安检表格填清楚个人信息。
我跑去拿表格,负责安检的人居然开口就说,5美元。我感觉不爽,就回应到,为什么要收钱,是航空公司需要,又不是我需要。僵持一会,他无奈还是把表格给了我。
而就在托运行李之时,漂亮的中国空姐毫不体恤同胞,再拿出一张单子要我签字,大意是如果托运行李发生丢失、损毁,完全自行负责。说这个机场没有摄像监控设施,不保证行李能齐全到达目的地。搞笑,我还从来没填过这种单子,于是坚决拒绝签字。悻悻然,只有自己把所有行李背上飞机。
正准备转身,那当初冲过来拎起行李就走的小伙,找着我要小费了,开口就10美元。恼火,癫狂。我毫不客气地反问:“我请你了吗?你凭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是在强迫我吗?”我对视着他,他怔怔不知道如何回答。
下一步就是出关。出关自然要填出关的表格单子。我看周围,居然一张单子都没有。正寻找间,工作人员及时出现,手里晃着一张单子,说单子全部用完了,但他手里还剩一张,并不由分说就帮我填起来。然后一手攥着出关单,一手向我伸出来,要15美元。我在缅甸其实一直都是很温和的,但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飙,英语虽然蹩脚但在愤怒之下居然极其流畅:“一个美金也没有。你们必须给我出关单。想挣钱吗?很好,但必须遵守规矩,每个人挣钱都应该通过劳动而不是讹诈来挣钱”。我都无法想象,我居然也会咆哮公堂。这位工作人员也很生气,估计也很少见我这样油盐不进的家伙,扭头就走,把我扔在后边。
我看着他走出几十米,向一个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看着、年龄稍大象领导的家伙低头低估了几句,然后走过来,很不愿意地把单子交给我,并作拂袖而去状。其实在每一个工作人员讹诈我的时候,都可以在几十米外看见这位“领导”,估计如果收到了钱,这些人都是要回去向领导交帐的。我大概明白,曼德勒机场勒索外国人,已经是有组织的行为了。
后来过安检进候机厅的时候,这位“领导”不知如何居然悄悄溜到了我旁边,压低声音神秘地问我,我来缅甸是做什么项目的。我至今还记得当时那有些怪怪的谄笑。估计我是极少能够突围数个关口还真能做到一毛不拔的人,连“领导”都对我的“来头”有了浓厚兴趣。
在候机厅等机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来自中国的一些生意人,有些是专门跑缅甸宝石生意的。这些人无一没有被讹诈,十几美元到数百美元不等。他们满口控诉着机场这些人的黑暗,骂骂咧咧。
缅甸虽穷,却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红宝石、蓝宝石产地,最优质的红宝石几乎均出自缅甸,而缅甸也是当今上等蓝宝石出产最多的地方。同时缅甸也是最优质的玉石产地,以及上等柚木的主要产地。
一个贫穷的地方,却是世界上很多奢侈品的重要甚至唯一产地。连英国女王王冠上的宝石都产自缅甸,而缅甸,居然是全世界最穷国家之一。这,让我感觉有些心酸。
很多中国人往返于中缅,就是做着这种石头生意的,背一麻袋石头回去,试图从其中打磨出什么红蓝宝石或者玉来。而通关,那是一定要打点的,久而久之,打点通关居然成为惯例。
其实,他们也都是些普通生意人。根据我逐渐养成的观察社会体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贫穷的国家,发财之道缺乏,盗卖资源肯定会发展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也一定会有团体化的倾向。真正做“大生意”的人,想必都用的是汽车和船,没准护驾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从来都是,窃珠者诛,而窃国者,那自然不会来坐这小飞机,也不会奔波一次只为了背一麻袋石头。
曼德勒机场,真冷清。几个小时也看不见任何飞机起降。这可是缅甸第二大城市啊!那天下午我看见的唯一起降的飞机,就是我返回昆明的飞机。飞机很满,没有任何空位,想必跑边贸的人应该不少,但机舱里几乎都是中国人。
我坐在窗边,看飞机穿过云层,离开这曼德勒平原,向东北方向的昆明飞去。
别了,我的缅甸之旅。
我的背包行走,将忠实地定位我的生命历程,告诉我这一年,有着并非灰暗的生命过程,有着足够回味的记忆,有着内心涌起的感受感悟。即便明天又要归于周而复始的工作,我也知道,只要这人在旅途真诚感受的时光存在,繁复单调的生活就永远无法淹没我感知的灵感和无限延伸的精神触觉。
而那些善良的笑容,那些美丽的身影,那些迎着朝阳而来的僧人以及迎着夕阳而去成剪影的车夫,居然都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们,成为我生命里永远定格的影像;他们,用朴素生命的自然展开姿态,标记了我不曾失去感动的心。